1942年初,正当日军疯狂地向浙赣路沿线进攻的时候,国民党顽固派却在这危难关头,纠集了大量兵力,向闽北地区发动第二次围攻。
为了粉碎敌人的进攻,省委决定,在武装部队突围后,组成两支游击队,分兵出击,依托有利地形,转战武夷山中,给各路来犯的敌人以有力反击。因为要轻装开展游击战,机关女同志和无法随队的伤员只得全部留下来;党决定把我们10多人,隐蔽在崇安附近长涧源后面的大山坳里,等形势好转再让我们和大部队会合。临分手时,领导同志给我们讲清了当前形势,要求我们护理好伤员,而且把初步确定的转移路线告诉我们。要脱离大部队单居独处,大家心里总有些留恋和不安,才10多岁的小子森,吵着要和叔叔一起上山打游击。小子森是黄道政委的最小的儿子(黄知深),他爸爸牺牲前,把他交给组织抚养;我们每个人都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和小兄弟。
初春时节,武夷山上正是茶树抽芽的时候,野花、野草铺满山岗,我们就在这石峰矗立的山林间,选择了一块三面靠山背临深涧的凹地,自己动手搭起了竹寮,并住了下来。
带来的米粮不多,部队离开后,我们不得不做长久打算,改吃三餐野菜粥。每天清晨,大家踏着露水,分头上山去找野菜。那时是野菜发青的季节,不到中午,每个人都带回来一大兜野菜,有时还顺便摘回些野花,把小小的竹寮装扮起来。有些走动不便的伤员,就坐在溪边淘米、洗菜。白米粥是专煮给伤员和孩子吃的,跟着游击队长大的小子森,格外懂事、机灵。他总是一声不响地到我们桶里舀野菜粥吃,有时被我看见了,就连忙嬉笑着解释:“这种菜粥好吃,我最爱吃这个。”连孩子也懂得要把白米留给伤员们吃。
一天清晨,天刚发白,山雀照例把我们叫醒,小子森又耐不住性子,刚给他穿好衣服,他就急着朝篱笆门跑去,高兴地大声嚷起来:“叔叔、阿姨,快来看,我们的游击队上山来了。”我一听,立刻警觉起来,扔下手里的被子,急忙朝门口奔去。糟糕!敌人的便衣队来搜山了!我来不及看清楚,忙回头对大家说:“快!敌人的便衣队来了,快分头朝后山跑……”我守望在山边,大家立刻分头搀扶着伤员,从后门沿着草丛间的小道朝后山奔去,等我再回转身来看时,敌人已逼近竹寮跟前了。那些家伙一见我,就叫嚷起来:“是女的,快,抓活的!”我正待转身,一个手提驳壳枪的家伙,一步跨上来想伸手逮住我,我随手抓起门杠对准他眼睛扔过去,顺势绕过门边的大树,跳过一个深土坑,然后就没命地往后山跑去。跑到半山腰,我发现小廖同志躺在一丛矮树边,她从没经历过战斗,看来是跑不动了。我冲上前去,一把拉起她来,劈开草丛就朝山头奔去。我俩一口气冲上山坡,才定下神来回头观察情况。这时,敌人却不再往山上追了(这些胆小鬼,大约是没摸清虚实,不敢贸然上山),只是朝着山上乱打枪,虚张声势地乱叫嚷。我静下来回想了一下刚才情景,估计其他的同志也都逃脱了,但最使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小子森。我仿佛记得当我喊“敌人来了”的时候,这孩子跟着谁一起从左侧窗口跳了出去,那窗后是条长满野草的深沟,估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到洪溪去一趟。洪溪是基点村,有我们的“接头户”,我家也住在村上,地形和群众情况我都熟悉,只是敌人进攻以来,不晓得被毁成什么样子了,也不晓得我母亲和弟弟是不是还留在村里?但要找到党组织,就得去冒这个险。于是,我与小廖同志就向洪溪走去了。
傍晚,我们就赶到洪溪后山。趁落日前的余晖,我们沿着山梁看了看山下的一切,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天!眼前的洪溪哪里还像个村庄!房子被烧的烧、拆的拆,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和烧得黑乎乎的木架。显然,在敌人进攻时,就把它毁了!我靠着一棵大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火辣辣地痛。不过,此时我放心不下的,是今天清晨才失散的那些战友,他们当中还有不到10岁的孩子和走动不便的伤员!这些天来敌人在武夷山一带造下了多少的罪孽!要为这千百个被血浸透了的洪溪报仇,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地找到党组织!
洪溪已被毁,我们只好另做打算。我知道地源还有一个掩蔽的联络站,和小廖商议以后,决定朝地源那边走去。
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跌跌撞撞地赶着夜路,直到第三天半夜才到达地源。我和小廖约定,她在半山腰的竹林里等着,而我单独下山去找刘莲子,如果四更天我还没上山来,那就是半路出了危险,她再去莲子家。天黑得像锅底,这给了我不少的方便。等摸进村里,我见家家掩门闭户,一片死寂。我暗自思忖,莫不是人们都撤上山了?走到莲子家门口,门关得很紧,里面静悄悄的,我按过去的联络暗号,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隔不多久,才听见有人隔着门问:“谁?”一听是莲子的声音,我立即报了名字。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我拉进屋里。我与刘莲子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窗,堵好门缝,点起灯。借着暗淡的灯光,莲子看清了我的脸,她惊呆了。我想大约是这四天四夜的野林生活,使我变了个模样。我忙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她告诉我,她最近也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敌人知晓她过去为苏维埃办过事,对她的监视特别严。刘莲子还说敌人怕群众给游击队送粮,对口粮限定得很紧,日夜搜查,一有动静就封山……她边说边在墙脚柴堆里翻弄,半晌才翻出一截破竹筒,又从灶边火堆里掏出一个破布包,然后急匆匆地说:“快三更天了,这里不敢生火,你不能久留。这竹筒里还有一斤多米,这是一包火柴,你先拿上山去再说,我们后面再想办法联系,只要找到党组织就有办法……”我抓住那半截竹筒,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一斤多的米是刘莲子夫妻俩一天一口省下来的,它仿佛不只有一斤多重,而是沉甸甸的一大袋。在这种艰难的时刻,有什么能比同志的情怀和支持更深沉、更笃厚呢!我收下了米,急忙告别了刘莲子。
眼看天快亮了,我和小廖立即翻过山梁,在山沟里找到一块较隐蔽的地方,在树丛边砌好灶,把竹筒里的米倒出来洗净,然后匀出一半米装在竹筒里,架起柴火烧起来。等竹筒烧糊了就掏了出来一看,气得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竹筒饭,熟的熟,夹生的夹生,有的地方又烧糊了;这下开了‘荤’,可以吃顿‘三鲜饭’了!”说着笑着,我们便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说来也怪,味道还很可口,比吃大鱼大肉还香甜。这么多天了,我们还是头一回吃到饭呢。
我们分析了一下当前情况,估计回洪溪去还有可能找到些联系组织的办法,当天夜里我们又拐回洪溪。趁天没亮,我一个人摸黑下了山。走到家门前,推开虚掩着的半扇门,我立即被凄凉景象惊呆了:屋里没一个人影,锅盆碗盏全被砸碎了,碎瓦片满地都是,连炉灶也给挖坍了,床上的帐子、枕头撕得东一块西一块;这哪里还像一间住过人的房子!见到这景象,一种焦虑之情涌上心来:母亲和弟弟呢?他们还活在世上吗?眼看天快亮了,容不得我多想,拾了半边破锅,我又赶回了后山。
没粮的时候可以用野菜当饭,没火种可以生吞糊口,如今有了粮有了火,可是端起碗来却觉得沉甸甸的,说什么也咽不下去。现在摸不清敌情,见不到自己人,好比被遮住了眼睛成天在这深山里瞎闯。我深深地体会到,世界上没有比离开了党组织更痛苦更难熬的事了。小廖也捧着饭在发呆。我忙问她:“小廖,你在想什么?”她怔了一下,从沉思中醒过来:“我在想念队伍。如今剩下我们两个人在这山里,万一被敌人抓住了,拼死拼活也要挺直腰杆,让他们晓得游击队里的女同志也是钢筋铁骨的好汉……”我凝视着她脸上坚定的表情,严肃地补充了一句:“不,敌人抓不到我们,我们一定会活着找到党组织的!”她没有回答,看了我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一定能活着找到党组织的!
后来,我们走到福建、江西交界处的一座不知名的大山上。一天白天,我们正蹲在山边挖竹笋,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吓到了。我忙拉小廖卧倒观察动静,看见离我们约莫十步远,一个人挑着一担竹丝,劈开草丛一步步地走下山来。这人好眼熟,仔细一看,我才认出原来是我们村里的基本群众吴老大。我险些叫出声来。但我接着又想,他怎么会跑到这座山里来挑竹丝呢?现在“白色恐怖”严重,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支持革命吗?事到如今,不去叫他,可能会失去难得的机会!再想,他不一定会变心。何况他只有一个人,出了事再逃脱也来得及。我暗示小廖一下,便独自从竹丛里走出去。吴老大看见我,吓了一跳,肩上的竹丝担也滑脱下来。我连忙叫住他:“吴大哥,我是基保,还认得出吧!”一说出乳名,他倒是像记起来了,神色才变得平和一些。我告诉他,我因躲敌人和家里人走散了,并请他到竹林里去说话。他毫不犹豫地跟着我钻进了竹林,还自动地把洪溪和这一带的情况告诉了我,并讲出一些党员和群众遭到敌人残害的情景。他也是在“移民并村”的时候逃出来的。他还说,他的竹棚就搭在敌人炮楼正对面的小山坡的草丛里。现在他要去江西那边卖竹丝,要我等他天黑卖完了竹丝回来,一起到他竹棚里去住。
我回来和小廖商量,心里既是高兴又是担心,在严酷的敌后环境,我们不能有半点的麻痹!我们决定转移到另一条山沟里去,在必经的路边隐蔽起来等他,观察情况会不会起什么变化。天快黑的时候,吴老大果然一个人赶回来了。他手里只带着一小包东西,我们绕小路跟在他的后面,到了原来约定的那个地方,听见他轻声地打呼哨,我们才赶过去。吴老大看了看小廖,等我暗示他这是自己人后,他忙说:“快走!”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看不要去竹棚里住了,我们山上还有人,再说……”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诚挚地说:“基保,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吴老大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党对我的恩情有多深,我心里明白。你一家都是党的人,如今在危难关头,我还能不真心实意地帮你们一把?我也是受不了这口怨气才逼上山的,要不是红心不死我也不会躲在这山上。你放心,再大的风险,我也不会变心,我会替你们担当的!”我被他那真挚淳厚的感情所感动,对他说:“如今情况复杂,处处要提防着才行。”他忙带我和小廖到了那个小棚里,这竹棚的确掩蔽得很好,走到跟前才能发现。他把卖竹丝后买来的一小荷叶包饭菜分给我们吃了,又领着我们摸出草丛小道。我们与对面敌人的炮楼只隔一条山沟,炮楼上的灯光闪亮,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吴老大把我们安顿好以后,说:“你们今晚尽管放心睡个舒服觉,敌人从没来这草丛里搜过,我去给你们望风。”
好些天没伸直腰睡过安心觉,等我和小廖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吴大哥还守在竹棚边。他见我们起来,忙说:“时间不早了,快上山去!”我看着他那双疲倦的眼睛,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动。这一整天,我们三人在山坑里分头观察敌情,看清敌人在哪些地方没有哨位,在哪些山头路口搜索得紧。吴老大告诉我们,洪溪还常常有人回来耕地,我们准备看清敌情后,再绕路回洪溪一次。
这天晚上,我们就要走了,吴大哥分给我们4块面饼,并一直送我们下了山,又叮嘱说:“基保,你们找到了游击队千万要给同志们说,要他们快些打回来,我们老百姓日里想、夜里盼,眼都望穿了,大家等着你们……”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片赤诚的心啊!我激动得涌出了眼泪,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我们很快就会找到游击队的,我们一定把你要说的话转告党组织!”我们又重新沿着武夷山脉朝着洪溪走去。在这深山密林里,我们不再感到孤单;我们坚信:在革命群众的支持下,我们一定会找到游击队,一定会找到我们亲爱的党组织!
一天清晨,我们又绕到了离洪溪不远的后山上。我们躺在一丛小树的旁边,准备睡个好觉。但我心事重重,说什么也合不上眼。我想,索性还是走到山那边去,看看清早是否有人回村里来?我叫醒小廖,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刚爬上山梁,我就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扛着锄头朝洪溪走来,我壮着胆子迎下山去,躲在草丛里仔细看:哈!原来是我的堂房哥哥吴火源!他是一个老实庄稼汉,也是我们的基本群众。我看他下田锄草后,就忙拐回去告诉小廖,要她在山梁等我,并约定万一出了意外的事情,她马上转移。商妥后,我又绕路从另一个山头走到我堂哥的面前,他吓了一跳,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我,显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给他说明情况后,他端详了半天,才恍然地说:“哎呀,基保!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他连忙把带来的午饭给我吃,并告诉我,敌人把我们洪溪人都赶到长涧源去了。刚被抓去时,敌人天天拷打审问,村里人都不说出情况,好多乡亲被敌人活活打死,现在监视得松一点,才放少数人轮流回村来种地。他还说,大家晓得山上还有游击队,都在苦撑苦熬,盼着出头的日子。
当我问起我母亲和弟弟的情况时,他沉默下来,两眼含泪,我心里冷了半截,忙问:“死了?”他说:“没死也折磨得差不多了!这些年来,你妈真是受尽了人世间的苦楚!”接着他告诉我,在我和哥哥出走的那年冬天,敌人“大刀会”就抄了我家,抓走了我母亲和11岁的弟弟。在敌人的监狱里,母亲的脸给烧伤了,两个大拇指给吊断了,但她一句真话也没说,结果弟弟被他们卖掉,从此不知下落。母亲在寒冬腊月被赶出牢来,敌人在村里公开宣布说她“通匪”,说谁也不能收留她,逼得我母亲在大雪天里四处流浪,有时就住在别人屋檐下过夜,这样一直拖到第二年的夏天,我一个堂舅舅在村里当上保长,“白皮红心”保长,才找了保将我母亲收留下来,我堂哥边说,边流泪,我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想到母亲坚贞不屈,想见她一面的心更切了。但又怕暴露情况,我只是含糊地对堂哥说:“我们山上还有队伍准备明后天出发,你是不是把我妈找来在这里见一面!”他看见我瘦成那个样子,拉着我的手哭着说:“真可怜,歇两天再走吧!”我劝他不要难过,说革命是艰苦的,苦一点没什么,以后会变好的,他感动地说:“你个女孩家都这么有志气,我们年轻力壮还怕什么!再苦也要等到这一天。”他说敌人对他也监视得很严,等天晚了,才能回去找我母亲。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就来了。我和小廖躲在半山腰,老远就看见母亲蹒跚地朝这里走来。我再也忍不住了,看了看母亲后面没人,一口气奔下山去。等我走近时,母亲靠住大树呆住了,只看见她眼泪顺着枯瘦的两颊流了下来,我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小廖这时也赶上前来,拉住我问:“秀珍,是你妈吧?”我点了一下头,泪水一下进了出来,直到这时我才开口叫了一声“妈”!相隔几年,母亲有了太大变化,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们拐回到那半边破屋的家里,小廖在门外望风,母亲翻出那半边破锅,热了些冷饭,又煮了点盐菜,自己舍不得吃,硬逼着我和小廖吃下去。
我问起母亲这几年的生活情况时,她强装平静地说:“没有什么,日子过得还好,就是敌人经常来找麻烦。”然后,她又很简单地告诉我小弟弟被人拐走了,现在也不知下落。她哪里晓得我已经知道真实的情况!她听了我说的情况后,忙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说:“生死一条心,找党组织,找游击队;找不到死也要死在山上。”她想了一想,低声而坚定地说:“好,有骨气!如今我只剩下了你一个亲生儿,你不要担心我,妈红了这颗心,你也要一心革命,生死都要闯出头来。”我追问她最近是否听到什么风声,她想了许久才记起,说好久以前在村里看见过老孟。我心里一亮,这是孟道喜同志。过去他是我们乡总支书记,这次回村莫不是找人联系?要不就是变了心?我要母亲到他家去看看情况,试探下老孟的口气再做打算,她一口答应下来。临走前我又叮嘱母亲说:“先不要提起我,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母亲连连点头说:“晓得,这种事我懂,谁还会那么傻。”母亲很高兴地走了出去,我看着母亲的背影,心想,这些年来,母亲也锻炼得坚强、机警了。
我和小廖又回到山上,等了一天,后见母亲从另一条小路绕过来了。她精神很好,带来了半斤米和一些盐,又对我和小廖讲了去找老孟时的情形。
原来前天母亲回去以后,晚上就到老孟家去串门。老孟过了好久才从屋里走出来,搭讪着说:“大嫂,你今晚上怎么有空出来?”我母亲忙说:“家里事干完了,出来散散心。”讲完,母亲半天也找不出个话头引入正题,闲扯了好久,她才问:“你在外面听见我女儿、儿子的下落没有?”老孟说:“如今不晓得秀珍的下落。”“你看这日子几时才能出头?”“快出头了。大嫂你为革命受了不少苦,我们党组织也晓得……”绕了半天弯子,我母亲断定老孟还是自己人,才给他说了实话,只是没说出现在我和小廖藏在什么地方。老孟忙说:“我出村不方便,这件事还是交给你办。你见到秀珍就说,闽北特委现在在岭头村,还有个地下联络站,到了那边就能找到自己人。”
这好消息使我们三个人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虽然当天夜里就要和母亲告别,但她却显得很高兴。我说:“妈!过不了多久,我们的队伍会打回来的。这些年,你吞下去的苦水,总有一天会吐出来的!”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深沉地应了一句:“这些我都懂得!”她一直在克制自己,没流过一滴眼泪,还坚持把我们送过山梁。我走几步,又回头留恋地望着母亲,只见她在暮色中直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棵久经风霜的松树,虽然老了,却仍是那样挺拔坚韧。我感到幸福,也感到骄傲。
我和小廖记着母亲转告的联络暗号,一口气朝目的地奔去。虽然那晚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山路高低不平,有时还有荆棘挡道,但我们全不在意,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跋山涉水,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赶到岭头村。我们等不及了,趁天未亮前摸进村去。这村里住着三户姓郑的,老大是我们的“接头户”。我们进去时,见他们正在围着小灶烤火;他们见了我俩也不很惊讶,还连忙舀水叫我们洗脸。原来他们已经接到闽北特委通知,说我们会去找他们。他们说村里不能留人,而我们的心也早飞到党组织的怀抱里去了,吃了些粥,就出发上山去。
跑到特委所在地的那条山沟时,太阳已经快当头了。当我们翻过山梁,看见山脚下的一座座小竹棚时,心激动得像要跳出来似的。竹棚边有些同志在那里走动,我和小廖顾不得一切,放开步子叫喊着奔下山去。同志们得到了消息,都涌上山来接我们。大家见面,又是握手又是跳,几十天来憋在肚里的许多话,这时尽被欢呼声压倒了。
闽北特委书记汪林兴同志走上前来,握着我们的手,高兴地说:“到底找回来了!前些时候,失散的同志都陆续地回来了,大家真为你们两个担心,还四处打听了好久,才得到你们的消息。”他把我们拉过去,端详了老半天,又说:“唔!瘦多了,也晒黑了,分开还不到两个月,也像老多了,要在半路上碰见,还真会认不出来呢”!停了一阵,他又意味深长地说,“到底是游击队里的女战士,跑遍了这武夷山的深谷丛林,总算找到了家”!家,这温暖的家,我们日日夜夜所思念的家,我们终于回到家了!在亲切的感受中,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忙说:“没有革命群众的帮助,光凭我们两个人,再有决心也没法找到你们。”汪书记笑了,他说:“没有群众,不说你们孤单单的两个女同志,就是两个排、两个连也得困死在这深山里。现在我们虽然退守在有限的几条山坳里,但整个的武夷山区还是我们的……”
我们向汪书记汇报了离队后的情况,把那些久久蕴藏在心里的话全部倾吐了出来,并转达了群众对党的一片深情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