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漆（林艺婷 制图）

福建是古代南方漆器制作重要地区之一，漆器出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秦汉时期。

20世纪60至80年代，在福州市闽侯庄边山遗址战国秦汉古墓葬群的考古发掘中，先后发现一些漆树皮遗迹。2000年在武夷山市城村闽越王城遗址的一座汉代大型墓葬中，也发现几处漆器遗迹。宋元之后，福建漆器制作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古代漆器的髹饰离不开生漆，而生漆来源于漆树漆液的采割和加工。漆树为新生代第三纪古老孑遗亚热带区系树种，在现代属于特种经济资源植物。

中国是世界漆树种植的重要区域之一，目前国内已知最早的漆树遗迹，为山东省临朐县发现的漆叶化石，距今约1800万年。漆树生长的范围极为特殊，以北不超过北纬38度，以南不超过亚热带，东西面在第六、七、八这三个时区之间，刚好覆盖了中国的大部分国土和东亚、东南亚的部分国家。按照我国现行的行政区划分，中国漆树分布区域包括了24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500多个县。地处秦岭的陕西以及原楚国故地的湖南、湖北等地，历史上都是产漆的重要区域。

古代髹饰漆器的漆，就是把漆树上采割下来的天然黏质汁液加工后，再调配颜色所制成的一种涂料。天然漆液称生漆或大漆，是漆树上分泌的液体，呈灰乳色。生漆的主要成分由漆酚、漆酶、树胶质及水分构成。用它作涂料有耐潮、耐高温、耐腐蚀等特殊功能，同时又可配制出不同色彩的漆，以此制成的漆器色彩艳丽，极具美感。按植物学分类，漆树属于“小乔木科”，叶为互生奇数羽状复叶。五六月开花，果实很小，呈扁圆形。

漆树有野生和家生之分，野生的叫做大木漆，家生即人工种植的叫小木漆。一般情况下，漆树生长到五至十年就可以开始割漆。割漆的季节为农历的4至8月，三伏天割下的漆质量最好。由于清晨漆流量最多，因此漆农往往在半夜就进山，选择日出之前的最佳时机开始割漆。在割漆的前一天，漆农预先选择生长成熟的漆树，在树干下部浅凿一个割口放水。第二天在割口底端用蚌壳切割成斜形刀口，然后将蚌壳或竹片插在刀口下方承接漆液入桶，再加以密封保存。此时的漆液呈灰乳色，与空气接触后变成栗壳色，干后呈褐色。一棵成年漆树每年可开割口二三十刀，年产漆液仅半斤左右，因此民间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

上古时期的漆树一般以天然分散的野生大木漆树为主，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出现成片种植的人工林，此类漆树称为“小木漆”。古代东南沿海的江苏、浙江及福建等地，也有漆树种植的历史和文献记载。福建境内丘陵起伏，多山林台地，气候适宜，温湿多雨，自然环境适合漆树的生长。根据现代林业部门的调查资料表明，福建古代漆树以闽北地区的浦城小木漆为主，分布于闽北山区海拔1500米以下的山地，明万历时期开始出产生漆。清代以来，当地农民租山种植漆树，民间俗称“斤漆担粮”。据《浦城县志》记载，清末民初浦城年产生漆约五十担。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建瓯市南科村试种南京漆苗获得成功，由此培育出“建瓯小目”的优良品种，所产的生漆可与台湾漆媲美。另据1996年出版的《福建省志·林业志》介绍，清代在浦城古楼乡等地已经开始栽培漆树出产生漆，并培育出“浦城小目”的优良品种。此后漆树种植扩大到浦城忠信、九牧等乡镇，总数在50万株左右。

1935至1945年间，在全省植树造林活动中，也种植了油桐、油茶、乌桕、杉树、漆树、樟树等树种，但漆树的具体种植数量不详。根据著者掌握的有关历史文献资料表明，福建古代漆树的种植范围，除了浦城和建瓯之外，在闽北的建阳、崇安（今武夷山）、泰宁、延平；闽西北的长汀、清流、宁化；闽南的安溪、龙溪（今龙海）乃至莆田等地，也有一些分散的种植。

三十多年前作者在数十种古籍方志的文献爬梳中，就已经留意查找福建古代漆树种植的历史文献资料，同时发现此类文献记载确实存在且不在少数。如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引述朱熹《云谷二十六咏》之漆园诗：“旧闻南华仙，作吏漆园里，应悟见割忧，嗒然空隐几”，这一历史文献记载可以证实宋代闽北地区已经存在一定规模的漆园和漆树种植现象。此后的清康熙《建宁府志》也作了相同的引述。朱熹《云谷二十六咏》五言诗，是对宋代建宁府的建阳、武夷山等地自然人文景观的抒情和吟诵。除了第二十吟“漆园”之外，前后还有云谷、南涧、北涧、瀑布、石池、草庐、绝顶、晦庵、茶坂、竹坞等处的自然景观描述。关于云谷的具体地点，黄仲昭《八闽通志》地理条载：“赫曦台山，云谷之东，山高万仞，四周峭峭，绝顶平坦，云涛采翠，昏旦万状。宋朱文公游此，因命以今名。”清康熙《建宁府志》则更明确指出：“云谷书院，在建阳县崇泰里……宋乾道六年，朱熹爱其山水幽邃，名曰云谷，构草堂于中榜，曰晦庵。”此外，“漆园”诗之后的第二十一吟为“茶坂”诗：“携籯北岭西，采撷供茗饮；一啜夜心寒，跏趺谢衾枕。”由此可知这些诗作都是朱熹对当时建阳等地自然人文景观的实地描述，其真实性应是存在的。

可以互为佐证的是，《八闽通志》还记载了建宁府等地的漆及苎麻等物产。如建宁府“苎，出建安、瓯宁、浦城、松溪、崇安、政和六县。漆汁，粘黑，可饰器者，出浦城、建阳、崇安三县。”邵武府“苎、漆，俱出泰宁县。”清康熙《建宁府志》也记载了建宁府的主要物产，其中也有“苎、兰靛……漆、桐油、茶、上绢、纻布”等。除此之外，包括《八闽通志》在内的有关古籍方志，对福建其他地方漆树种植或用漆的历史也有一些明确的记述。如黄仲昭《八闽通志》载：“漆，清流、归化二县出。”同书兴化府物产条载：“漆（树），山浅无拱抱者，故土人不以取漆。”清乾隆《福建通志》兴化府物产条亦载：“漆（树），山浅无拱抱者，土人不以取漆。”同书建宁府物产条载：“漆（树），汁粘黑可浠器者，出浦城、建阳、崇安三县。”邵武府物产条载：“漆（树），俱出泰宁县。”汀州府物产条载：“漆（树），清流、归化二县出。”这些记述基本上与明代《八闽通志》所述类似。此外，清光绪《漳州府志》物产条亦载：“漆，漆木汁可髹物。采割漆如水滴而下。”在明清古籍方志有关记载中，清代福建学者郭柏苍《闽产录异》的这一段记述尤为重要：“漆树，叶细小。取者凿隙，以蛤蛎壳承之。产清流、归化、泰宁，独南平青枫岭等处所产气薄。取之调朱色鲜，故延平多漆器。”同书卷3再次记道：“漆（树），叶小，产青风（枫）岭者气薄，调朱最亮，故延平多漆器。”这两处文字对南平等地漆树的种植、采割和调制等具体情况，做了比较详细的记述，是迄今已知有关福建古代漆树种植和开采利用历史最重要的文献资料。

近人陈文涛《近代福建民生地理志》有关漆树的文字叙述，其实也是引自《闽产录异》的上述记载。此外，明代泉州人何乔远《闽书》风俗志亦载：“建宁（府）土地膏腴，有鱼、杉、油、漆、苎麻之利，以通商贾。”明嘉靖《龙溪县志》记载龙溪民间的“工人（匠）极精致，漆器、首絺、绢布俱好。”在该志土产条中，同时列有“绵布、绢纱、苎、描金漆器”等器物，亦可佐证当时这些地方漆树种植的一些情况。明代弘治至正德年间（1488—1521），闽南等地曾有征收生漆税赋的文献记载。如嘉靖年间林有年主纂的《安溪县志·杂办》载：“生漆，弘治六年征银，少者二钱二厘；三年，多至一十七两四钱一分。正德五年，少者四两三钱二分；十一年，多至四十二两五钱三分。”据明代泉州人张燮《东西洋考》记载，明代万历四十三年（1615），当时生漆的税收是“每百斤税银二钱。”由此推算可知，当时闽南等地的生漆产量是比较大的，这也间接证实明代泉州、安溪等地漆树种植和采割生漆的一些历史事实。

此外，著名历史学家、厦门大学杨国桢教授根据多年搜集的历史文献资料，整理出清雍正九年（1731）六月二十四日至九月二十日期间，福建闽县（今属福州）、莆田、晋江、同安（今翔安）、龙溪（今龙海）等地共有53只商船先后赴天津贸易。这些商船装载的货物有白糖、冰糖、武夷茶、红粬、荔枝、桂圆、落花生、生漆、笋、连纸等近70种土特产。由此可知当时福建生漆亦成为对外贸易的土特产之一。

以上披露的有关文献资料表明，宋代以来福建确实存在漆树种植和采割加工等活动。其涉及区域涵盖了建宁府、延平郡、邵武府、汀州府、泉州府、漳州府和兴化府，具体包括闽北的浦城、建阳、建瓯、崇安（今武夷山）、南平、泰宁；闽西北的长汀、清流、归化（今宁化）；闽南的泉州、安溪、漳州、龙溪（今龙海）以及莆田等地。有关文献资料还表明，闽北地区漆树种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代，这也是迄今已知福建漆树种植最早的年代。在全省区域内，闽北漆树种植的范围也最广。至于《闽产录异》有关“南平青枫岭等处（漆树）所产气薄，取之调朱色鲜，故延平多漆器”等记述，更是古代闽北漆树种植、生漆采割调制和漆器制作历史的珍贵文献资料。

“云谷之东，山高万仞，云涛采翠，昏旦万状”。透过岁月迷茫的历史帷幕，我们仍然可以依稀看到千年之际武夷山下那片郁郁葱葱的漆树林；看到当年朱文公悠哉抒情的漆园之吟。

（作者：林蔚文 曾任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