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党史方志”征文||詹相文:武夷记忆:战火与文脉交织的岁月
2025-06-1917:42:31来源: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国家真正遭遇危难,山河失色,草木含悲,哀鸿遍野,唯有文脉传承不绝,才能让国史稳固,民族精神得以延续。东南文脉,悠悠传承,其源头之一可追溯至武夷山。

千年文脉的基因流转

武夷山,历史久远,其先民作为“百濮”之一的濮族,早在先秦时期,就参与了周武王伐商的牧野决战,是较早参与先秦朝代更迭的部落。秦末,天下大乱,“无诸、摇率越归番阳令吴芮……从诸侯灭秦”。公元前202年,汉高帝刘邦因无诸辅佐汉朝有功,“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史记·东越列传》),这是正史中明确记载武夷山参与中原政权纷争的开端。在今武夷山城村闽越王城(古汉城)遗址,出土了锄、犁、耙以及弩机、齿轮、铁矛头等先进的中原生产工具和兵器,还有“常乐”“万岁”“乐未央”等极具文化象征意义的瓦当,这些都见证了武夷山与中原文化的交融传袭。

南北朝时期,南朝梁(约555年)文字训诂学家顾野王定居武夷山,在此讲学著述近20年,史载“崇人知学自野王始”,自此,武夷文明开启启蒙篇章。北宋时期,崇安籍词人柳永开一代慢词之风,少年时创作一组游仙词《巫山一段云》,赞美家乡“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其《乐章集》之《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望海潮》“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广为传唱,人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闽北籍理学家杨时、游酢北上洛阳,拜“二程”之一的程颐为师,留下“程门立雪”和“吾道南矣”的千古佳话。时光流转至南宋,朱熹在武夷山潜心治学,“琴书四十载”,集理学之大成,创立朱子理学,一时间门人弟子辈出,武夷山也因此成为“道南理窟”,新儒教自此鼎盛,声名远扬,被誉为“执全国学术之牛耳”。他在自己创建的武夷精舍(又称“紫阳书院”,1687年5月官方重修时康熙皇帝赐予御笔“学达性天”匾额)写出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等代表性著作,成为新儒学的经典,极大丰富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这些成为元、明、清科考的指定用书,其思想理论体系作为明清时期官方正统哲学思想达700年之久。位于景区武夷宫的冲佑观,作为武夷山重要的文脉传承地,据地方志记载,仅宋朝提举或主管过的就有朱熹、吕祖谦、辛弃疾、陆游等56人。

武夷山“三教同山”,不仅是新儒学的发源地,也是佛、道文化的重要传播地。武夷山作为道教第十六洞天“升真元化洞天”,有彭祖基、止止庵、天宝殿(会仙观、冲佑观、万年宫)、桃园洞开源堂、天游观等道教文化遗址,在此驻足过的有彭祖、武夷君、葛仙、道教南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等。自古名山僧占多,武夷山也不例外,早在唐朝武德元年(618年),佛教就传入武夷山,仅唐天宝至后晋天福年间兴建的寺庙达20多座。南宋时期,武夷山高僧迭出,被佛教名籍《五灯会元》收录的就有近10位。唐末本土僧人翁藻光云游修行,潜心钻研,证得果位“扣冰辟支古佛”,其影响超越武夷山水,播至浙赣,远至四川,位居全国名僧“六祖下五世”之列。清初居武夷山50余年的铁华上人,杖锡京师,传播佛法,声震朝野,促使武夷山跻身佛教“华胄八名山”。武夷山,从承载着深厚文脉传承之地,逐渐成为推动文脉传承的关键所在。

武夷山这座中国东南的文化重镇,既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从先秦时期的濮族参与中原纷争,到朱熹在南宋时期创立理学,再到抗日战争时期成为“东南联大”的所在地,武夷山始终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民族精神。这段历史不仅是武夷山的记忆,更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传承文脉的生动写照。

战火硝烟中弦歌不辍

当战火烽烟燃遍华夏,武夷山意外成为文明的避难所。东晋南北朝“永嘉之乱”、唐末五代十国,军事纷争,政权更迭,民不聊生,中原望族衣冠南渡,这里成为“八姓入闽”的首达地和中转站。岁月的车轮行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寇铁蹄无情践踏中华大地,生灵涂炭,国器文物惨遭厄运,华夏文明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国立北京、清华和私立南开被迫一路南迁,先至湖南长沙,最终抵达云南昆明,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但鲜为人知的是,1940年9月在我国东南的福建武夷山,曾创办一所“东南联大”,即“苏皖联立临时政治学院”(后改为“苏皖联立技艺专科学校”),以收容沦陷区苏、皖、浙、闽、赣一带流亡青年,并施以教育,培养师资,为国储才,也开创了武夷山创办高等教育的历史。1940年3月,在武夷山武夷宫着手筹办苏皖联立临时政治学院,该地山岚环抱,曲溪围绕,风景宜人,环境幽静,确实是建校读书的好地方。建校总投资34500元,新建教室6间、图书馆1座,还有办公室、教授楼、教职员宿舍、学生宿舍等建筑。还选派人员奔赴闽、赣,乃至上海租界搜购图书仪器等,并得崇安县朱子裔孙朱教授寄存古籍数千册。当年秋季,学院顺利开学,设文、法两科,文科又分社会、史地、教育三学系,法科则分政治、经济、法律三学系,吸引了东南各省200多名学生前来,莘莘学子怀着抗日救国思想,不畏艰难险阻,冒着生命危险,冲越敌人封锁线,负笈入闽求学。1941年秋,学院改为苏皖联立技艺专科学校,开设银行、会计、行政管理、机械工程、应用化学、茶叶6个科系,其中银行会计、行政管理、机械工程3个科系仍设在武夷宫,应用化学、茶叶两科系则设在赤石村。同年10月,学院规模进一步扩大,有学生400人、教员100人、工人60人、眷属100人、运输兵100人、电话兵15人,还在赤石村增建校舍和宿舍。在武夷宫和赤石茶村的校舍里,应用化学、茶叶系的算盘声与机械工坊的锻打声交织成特殊的抗战交响曲。

苏皖联立临时政治学院的教师大部分是留学的高材生、博士等,如孔充(留美,行政学)、范任(留法,文学)、周枬(留比,法律)、詹剑峰(留法,伦理学)、李宗义(留英,哲学)、邹文海(留英,政治学)、梁希杰(留日,历史),等等。学院以“公诚”二字为校训,初建时期实施军训,管理也基本上是军事化,教务处和训导处对学生学习、思想管理皆称严格。学生们晨起诵读于青山绿水间,夜晚图书馆座无虚席,教室一灯如豆苦读不辍;课余生活丰富多彩,组织开展辩论会、不定期出版壁报《武夷风》、刊物《拾荒》,组建篮球队、排球队、乒乓球队周末比赛,还有歌咏队组织同学唱抗日歌曲,欣赏戏剧、话剧和观看电影等。杏坛育后昆,弟子沐春风。在良师的精心培育下,学生们刻苦学习,并以所学知识和才能,奉献于社会,取得了优异成绩,俯仰无愧于祖国和人民。学员当中,英才辈出,涌现出一大批经济学、文学、历史学及茶学等方面的专家学者,如著名经济学家葛家澍,当代诗词名家马祖熙、世界古代史学家胡钟达、寓居海外学者陈铁凡等。从《苏皖政治学院季刊》(1941年6月创刊号)中,可以看到文章篇目有《罗马法上几个问题的研究》《现代政治思想的性质及其问题》《中国文化之动向与改造》《美国教育新印象》《民族性之研究》《从地理政治学上观察国家生活形态》《建设国家与改造国民思想》《诸子学派探源》《民族自信与固有文化之认识》《孟子养气之法》《民族文学谈话——诗》《武夷小志(附武夷诗选)》。由此可见,其选题视野极广大又尽精微,当时流亡学者青年已经非常注重文化传承和国脉延续,并借鉴世界其他文明,提出有见地的思想和方略。

血色记忆的文史见证

尽管武夷山(崇安县)偏居一隅,却未能如地名所寓意的“崇地安宁”。日本帝国主义在疯狂侵略中国期间,对中国领土野蛮侵占掠夺,对中国人民残酷奸淫烧杀,武夷山人民也未能幸免,承受了无尽的苦难。武夷山虽然幸运地躲过了陆上战火的直接侵袭,但来自空中的灾难却难以幸免。地方县志《崇安县新志》及武夷山市政协文史资料《日机轰炸崇安目睹记》均有记载(另据《福建省抗日战争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亦有相关记录)。

1941年4月25日,天气晴朗,崇安城关的各界群众,忙于各自的生产和工作,对于意外事件并无一点戒备。约在上午八点钟左右,空袭警报突然在空中呜呜回响。八时三十分左右,预备警报刚刚响过,警报声还没停止,紧急警报又响了,根本来不及躲避,敌机一个大队,27架日本飞机已侵入崇城上空,从西方上空沿横城街、南门外至溪东盘旋二圈。大人、孩子们还指手划脚地嚷着吵着,朝空中看热闹,有的在算着飞机架数,有的在评论着这飞机飞得真高真快,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就是比老虎还凶狠的恶魔,侵略我们国土,屠杀我们人民的敌人。一刹那工夫,其中一个小队3架飞机向横城街、观音井一带领先投下几颗罪恶的炸弹,刹时黄泰山药店(今农行城关营业所附近)着弹起火,接连又是一小队、一小队俯冲投弹,还不断地用机枪扫射,间隔扔下绝灭人伦的燃烧弹,顺着今老年大学、崇东大桥沿市区街道至南门外,采用炸弹、机枪、燃烧弹三管齐下的残忍手段,猖狂烧杀崇城居民时间达半小时之久,城区被毁民房20多栋。在南门头鬼仔门(今崇安街水东门)附近,敌机又投下炸弹十多枚,顿时,栋栋民房在哗啦啦声中倒毁。接着,敌机就一小队、一小队、三架、三架顺着城区,沿街道由南向北连续投弹。有的炸弹正中房屋,有的炸弹炸在街道,也有的炸弹落在沿城边的崇溪河里。这时,火光四起,房屋倒塌,溪水瀑溅,满城大乱,居民们仓忙逃跑,呼天喊地。敌机直炸到城北坑头巷(今西门头清献大道)、横城街(今和平路)后,又凶狠地掉头飞回,由北向南猛炸猛射。至十一点半左右敌机飞走,留下血肉纷飞的崇安街道。此次轰炸投弹70多枚,死44人、伤48人。接着,敌机直窜崇安当时较繁荣的赤石街。赤石街所在的下街,是繁华的茶庄、商店集中的闹市,被炸为废墟,十几幢民房中弹,9栋房屋被夷为平地。

在另一次轰炸中,朱子故里——崇安五夫古镇也未能幸免于难。1942年7月26日,正当五夫乡农村集市日,人货云集,街道繁盛之时,3架日寇飞机突然从东北方向飞来,在集市上空列队,向五夫街射击,投射炸弹、燃烧弹13枚,历时10分钟,农民连奴才和一个13岁的女孩被炸死,100多人受伤,烧毁民房25栋,损失惨重,这是日寇从残害城市人民转而残害农村百姓的又一个罪证。

浴火重生的精神密码

1941年4月至1942年7月,日机多轮轰炸崇安城乡,造成武夷人间地狱:横城巷的房屋轰然倒塌,南门外的瓦檐在爆炸中碎裂,赤石街的茶香被硝烟吞噬。66岁的王富生祖父在惊骇中猝死,游安仔家中老母与妻子同时殒命,年仅10岁的占妹仔在家中厅堂中弹死去,未爆的炸弹斜插在刘宝文的园子,内迁崇安的福州三一中学丁老师携着英语教案倒在废墟。崇溪河水倒映着断壁残垣,文明的创痛深埋进武夷红壤。

日本帝国主义者欠下了武夷山人民一笔笔的血债。这些血的教训,让崇安城关居民认清了日寇的凶残本质。此后,居民们纷纷行动起来,挖防空洞,筑防弹堡,以防范和抗击敌寇的再次入侵。一边是硝烟弥漫、战时重建,一边是文脉传承、振兴教育。

1940年8月,由当时福建省政府拨款,开办费1000元,另外每月核拨经费350元,创建崇安县立初级茶叶职业学校。聘省建设厅茶叶改良场主任张天福和茶叶专家庄晓芳、王通和等3人为组织委员。校址在赤石企山,由张天福任校长,学生30余人,修业期2年,开设代数、理化、土壤、茶业概况、制茶工艺、公民等20个课目。1941年,校址迁往城关孔庙内,增设一个班,并改为3年制,生源一部分由赤石儿童教养院保送,另一部分由示范茶场保送,衣食费由保送单位负责。1941年8月,福州私立陶淑女子中学经古田迁崇安,与此前迁入崇安的福州私立三一中学合并,改称为私立三一、陶淑联合中学。设初、高中两部,初中5个班,高中3个班,学生605人。1942年下半年迁回古田后,同年成立崇安县初级中学,开设的课程有:国文、代数、几何、公民、动物、植物、音乐、图画、英语、物理、化学、体育等13个课目。

1940年11月至1942年1月,当地政府聘请当时福建省内地方志专家、厦门大学文学院郑丰稔教授任总编辑,组织编写一部含上下册、31卷、60余万字的《崇安县新志》,记述自汉代以来2000年间的建置沿革、山川名胜、农业交通、物产赋税、历史名人、文化艺术、风俗民情等自然和社会状况,这是了解崇安县历史的珍贵资料,不失为一部具有重要借鉴价值的地方史文献。据该志“大事记”记载:针对当时文庙倾圯、殿庑荒秽情况,1940年8月,县政府耗资三万余元,修孔子庙(文庙),大成殿遗址“规复旧制,而轮奂一新”。

街市、商铺、民房、庙宇、祠堂、校舍被炸,居民、商人、农民、师生伤亡,武夷文脉传承面临着空前危急!武夷儿女在血火中觉醒:防空洞里的烛光映照着《论语》残卷,内迁学校的钟声在废墟上重新敲响,朱熹讲学的九曲溪畔又响起“为天地立心”的琅琅书声。文脉与战火在此激烈碰撞,最终熔铸成民族精神的不朽丰碑。从闽越王城的瓦当到朱子精舍的典籍,从抗战学院的讲台到防空洞里的课桌,武夷山见证着中华文明在苦难中淬炼升华。当轰炸的烟尘散去,书院遗址的苔痕间依然萌发着文明的新芽——这或许就是五千年文脉最坚韧的注脚:任他山河破碎,总有读书种子在血火中生根。

(作者系中共武夷山市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主任)

主要参考书目:

1.《崇安县新志》(1941年编撰 鹭江出版社2013年版)

2.《武夷山市志》(武夷山市志编纂委员会编 中国统计出版社1994年版)

3.《见证岁月》之《崇安县文史资料》(第七辑),武夷山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2015年12月

4.《江苏省立苏州学院校史》(江苏学院校友联谊会2007年编印)

5.《苏皖政治学院季刊》(1941年6月创刊号)

6.采访录《葛家澍和他的大学(苏皖联立学院)》

7.《江苏学院简要历程》(徐州第三中学  赵爱武)

8.《江苏学院四十年》(江苏省立江苏学院旅台校友会1980年版)

9.《福建省抗日战争期间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福建省委党史研究室编 中央党史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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