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五四运动洗礼，杨峻德更加渴望新文化新知识，也更加渴望走向外面的世界。可由于家里穷，建瓯通往外面世界的交通十分不便，20岁的杨峻德竟然没出过建瓯城，这让他觉得惆怅又失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多走走看看又怎么了解中国的社会？杨峻德暗下决心，一是尽快到福州去看看，了解省会城市的信息；二是下苦工读好书，考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去，跟中国政治社会的最前沿接轨。

就在杨峻德考虑着这个事时，一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天放学后，杨峻德和杨学亮正准备到图书室借书，有人在背后叫他们。杨峻德回头一看，原来是同学葛越溪。

“峻德、学亮，你们一直想到福州看看，要不一起走一趟？”

“是啊，这次学生运动，福州的动静还是很大的。在福州读书的江禹烈还来信介绍了那里的情况。可惜咱们囊中羞涩，再说马上要准备期末考试了，时间也不允许。”

“咱们快去快回，钱也不是问题，只需帮助干点活。”

“有这等好事？”杨峻德和杨学亮有点兴奋。

“当然啦。”葛越溪明确告诉他们。

“我哥哥在福州做生意，长期往来建瓯、福州。现在有一批木材要顺流运到福州，只是年关将近，一时间找不到押运的人。于是我想到了你们。”

杨峻德长得体格健硕，水性又好，办事可靠，难怪葛越溪首先想请他们帮忙。再说几个好伙伴也可以在五四运动后一起去看看福州状况，一路还能激扬文字，臧否人物，交流对当下国家和社会的看法。

杨峻德和杨学亮很快答应去一趟福州。

1919年冬，往常喧闹的建溪和闽江，水位渐渐降下来。这正是放筏运木材的好时机。杨峻德等三人把学业安排妥当，向老师告了假，便当起了运木工人，推着近百根上好原木沿江而下，经过近三天漂流，来到了福州乌龙江畔，把木材顺利交付给葛越溪哥哥，顺带还小赚了一笔生活费，足够他们在福州花销。

福州是福建的省会，全省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然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鞭笞下的福州，与建瓯并没有太多差别。走在历史厚重却又衰败的三坊七巷街头，放眼开阔闽江上由外国公司开办运营、冒着浓烟来来去去的太古轮船，一种莫名的滋味在杨峻德胸中翻滚。

葛越溪告诉他，他们从建瓯运送过来的原木经他哥哥的手，被外国公司收购，尔后集装上船，漂洋过海，为外国建设服务。

这让杨峻德更感失落，自己的国家既没有那个建设环境，也没有那个消费能力，国人只能以极其廉价的资源换来几个维持生活的铜板。这种局面何时改观？

杨峻德与葛越溪、杨学亮一讨论这个问题，大家就气愤。

当然，青年人的心永远是蓬勃向上的。

到福州两天，杨峻德马上就到福州一中联系上正在读高二的建瓯籍学生江禹烈等人。几个青年人在一起很开心，江禹烈主动当他们的向导。

“我们想看三个地方：一是前几年中山先生来福州的地方；二是马尾船政厂和马尾海战的地方；三是林则徐林公祠堂。至于吃的方面吧，我就不提要求了。”杨峻德笑着向这位热情的好朋友说。

“没问题，来福州两年，我也算半个福州人，要尽地主之谊呀。”江禹烈慨然而笑。

说起林则徐、马尾、孙中山，福州确实有许多许多讲不完的故事。

林则徐是中国近代以来“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为禁烟事业、边疆稳定和国家统一，以及洋务运动和中国近代化作出了重大贡献，是福建人民的骄傲。他逝世后，福州人民为他筹建了林公祠，褒扬他的历史性功业。对于制造舰船火炮之物，林则徐远见卓识、眼光独到。早在1840年9月他因鸦片战争横遭诬陷被撤职之前，就曾向清廷上书，提出：“即以船炮而言，本以防海必需之物……从此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洋务运动开始后，他多次向一些具有爱国抱负的清朝官员表达态度，其中就包括闽浙总督左宗棠。1860年6月，左宗棠上书清廷请求在马尾兴建船政，指出：“福建海口罗星塔一带，开槽浚渠，水清土实，为粤、浙所无……是船厂固有其地也。”马尾由是以其优越的自然条件和悠久的造船传统，被选为发展船政的重要基地。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后，1867年6月清廷任命福州籍官员沈葆桢为船政大臣，署理马尾船政工作。此后，马尾从无到有兴办船务，至清廷灭亡，累计投入白银近2000万两，先后造出了“万年清”“湄云”“福星”“伏波”“安澜”“扬武”“飞云”“靖远”等40艘各种类型军舰。马尾船政成为当时投资最大且历史较久的一个综合性造船、修船厂，规模之庞大、技术之先进、设备之齐全，在远东地区首屈一指。

然而，马尾船政即使造出更好的舰船，没有一个强大的政府也是无济于事。19世纪七八十年代，法国侵略越南，随后矛头指向中国，窥伺广西。1884年7月，法国远征舰队从南海北上，强行驶入福建水师基地马尾军港，企图占领马尾造船厂为其舰队维修基地，掌控台湾海峡制海权，达到其海陆夹击中国的目的。面对法国的得寸进尺，清政府一味求和，不许中国军舰行动，以致8月23日法国向驻马尾福建水师炮击时，福建水师极为被动仓促，马尾船政造的“扬武”“福星”“飞云”等或被击沉，或被击伤，福建水师几近全军覆没。闽江两岸的罗星塔、三岐山、马尾船厂一度受到攻击，幸在两岸军民齐心协力抵御下，才迫使敌军撤出马尾港。

福建光复后，马尾船政正式归于福建省，重新建章立制，任沈葆桢之孙沈希南为局长。1912年4月，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之职后，乘“泰顺”号轮由上海出发来闽，在马尾船政局局长沈希南等的陪同下，视察了马尾轮机、锅炉、电灯等厂并发表演说，勉励马尾“兴船政以扩海军，使民国海军与列强齐驱并驾，在世界称为一等强国”，同时还寄望马尾港建成世界性船坞良港。随后孙中山进入福州市区会见福建军政要员和社会各界人士，勉励福建人民继续革命奋斗。

福州久远的历史源流，强烈地吸引了杨峻德等人。在江禹烈的引导下，他们徜徉在福州的大街小巷，驻足于马尾的一砖一瓦，流连于闽江口的往来舰船，心中无限感慨。

实业救国到底要怎么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个伪命题？腐败无能的清政府，终究是病入膏肓，即便有了坚船利炮也只是徒有其表！孙中山先生以天下之心为心，将清廷赶入了历史的垃圾堆，但他本人最后却无奈地交出总统职位，眼睁睁地看着袁世凯、张勋等倒行逆施，称帝复辟！宋教仁笃信西欧和美国的政党民主制度，却就在大选即将胜利的前夜被血腥枪杀！

中国之路向何处走？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化诸象可是一条新道路？

这些问题，一直在杨峻德的脑子里不停地打转，也是他们几个好朋友热议的话题。

最吸引杨峻德的还是有关孙中山的故事和学说。其间，江禹烈讲了一则孙中山来闽时的小故事，让杨峻德对孙中山更加肃然起敬。

当时孙中山在马尾船政“元凯”号轮的护航下，抵达罗星塔下。即将下船时，孙中山见江面的小船上有“欢迎孙大总统”“孙大总统万岁”的纸旗，十分生气地说：“共和国的总统卸任是平民了，怎么还可以称总统？至于‘万岁’两字本是封建皇帝硬要手下的官民称他的。我们革命的先烈为了反抗‘万岁’，牺牲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血？我如接受这个称呼，如何对得起许多先烈呢？如不取消，我不能熟视无睹，我不下船。”直待欢迎的小旗子改为“欢迎孙中山先生”后，孙中山才下船上岸。

这个故事，让杨峻德深深感受到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意志和伟大人格。加之他此前读了不少孙中山先生的文章，包括《建国方略》等，杨峻德不禁遐想联翩——当下的中国，年轻人当以孙中山看齐，按照中山先生的学说奋斗下去，则五四运动以来的诸象必然向更高更好的境况发展矣！

对于杨峻德的想法，几位福州同行也表达了他们的看法，大家的意见大同小异。

就在诸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福州又发生了一桩大事。

原来，五四运动爆发后，福州卷起了抵制日货的浪潮，极大地震撼了日本帝国主义。不可一世的侵略者怀恨在心，挖空心思找机会报复。

1919年11月11日，在仓山的日本领事馆蓄意制造事端，炮制所谓“日商瑞记洋行火柴两箱被学生焚毁”的假新闻，并由日籍侨民分别投寄福州各报馆。各报馆辨识其伪造，不予处理，唯《求是报》先因失察为之刊载，“旋即调査实无其事，即刊报更正”。

次日，日本驻闽总领事森田浩竟以此为据，致函福建交涉署，提出处罚学生、赔偿损失、确保今后不再抵制日货等三项无理要求，甚而以武力威吓。对于侵略者的荒诞逻辑，福建交涉署复函据理驳斥。日本驻闽总领事见威胁无效，便谋划更大阴谋。

11月16日起连续几天，日本驻闽总领事馆警察署长江口善海，指挥60余名“敢死队”，手持刀枪棍棒在台江大桥、坞尾、安乐桥、瀛洲道、台江汛等处伺机寻衅滋事，造成8名福州市民无端惨遭毒手，多是青年学生。其中，学生刘开祥腿部中弹骨折，郑孝谦、刘钟植被刀棍殴成重伤，黄玉苍被打晕后，被抢去台伏币1000元；市民朱依才中弹不省人事；巡警史孝亮身中子弹，生命垂危。另一部分“敢死队”队员则闯进田増街（今中平街）顺记洋茶馆毁物打人，使该店损失3186元。与此同时，为扩大事态，日本政府随即派出“嵯峨”“桔丸”和“樱丸”号三艘军舰驶抵福州大桥下。日本海军陆战队公然在福州南台示威游行，下午又进城至西湖，炫耀武力，疯狂挑衅。这就是震惊海内外的“台江事件”，史称“闽案”。

事件发生后，福州人民义愤填膺。11月17日，福州各校学生全体罢课，集队到仓山对湖路日本领事馆抗议，各商行也相继罢市。

刚刚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再次面对日本帝国主义野蛮行径，正在福州的杨峻德等人和江禹烈岂会袖手旁观？

几人商定，立即投入这场抗议活动之中。江禹烈是福州一中学生会的重要一员，杨峻德、杨学亮和葛越溪通过他与学生会联系上，一起组织学生抗议活动。

17日下午，福州各大专和中学的学生，连同群众万余人，在省议会门前广场召开国民紧急大会，一致通过四条决议：1.电请政府向日政府交涉撤换驻闽日领事；2.新领事来闽应向中国官兵道歉；3.死伤损害一切赔偿；4.此次滋事祸首及在场凶手被捕者应由中日司法官会审惩办。

日本帝国主义的暴行，激起全省人民的愤恨，厦门、漳州、泉州、莆田等地人民闻讯，连日举行大规模集会和示威游行，通电声援福州人民的斗争，并发起更大规模的抵制日货运动。

杨峻德意识到，留在福州参加抗议不如及时赶回建瓯，那里更需要他们把群众组织起来，采取行动声援福州。很快，大家达成一致意见，杨峻德、葛越溪、杨学亮迅疾回建瓯行动，与福州江禹烈保持联系，相互呼应。

除了福建群众的抗议，从11月下旬至12月下旬，全国各大中城市先后举行大规模的群众集会和游行示威，愤怒声讨日本帝国主义在福州犯下的滔天罪行。旅居国外的中国留学生、华侨也同仇敌忾，通电中外新闻界，怒斥日本帝国主义，要求中国政府力争“闽案”之完满解决。

此间，在北京的李大钊就“闽案”在《新生活》上发表文章，揭露日本帝国主义口头上鼓吹“中日亲善”，实际进行野蛮侵略的罪行。他愤怒地指出：

日本人的铁棍、手枪和中国人的头颅血肉亲善，日本侵略主义和中国土地亲善，日本的军舰和中国的福建亲善，这就是所谓的“中日亲善”。

读到李大钊的文章，杨峻德感到切中要害，痛快淋漓——日本帝国主义侵入中华的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若揭。

在全国人民的强大压力下，日本政府被迫派出外交省和驻北京使馆代表同中国代表到福州调查。调查结果证明肇事责任在日方，日本政府被迫将驻闽总领事森田浩调离，给中国受伤者抚恤金，赔偿相关损失。1919年12月30日，日本帝国主义被迫撤走侵入福州的军舰。

“闽案”取得了胜利，让杨峻德非常兴奋，也有更深刻的社会感悟。1919年期末考试完后，他决定组织建瓯学生联合会的一批重要学生干部进行一次深入的讨论，参会的有近20名同学。

“诸位学友，今天我们聚会的主题是五四运动、‘闽案’和青年的未来。请同学们踊跃发言。”杨峻德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高声向与会同学说明开会目的。

“1919年行将告别了。我们读历史就知道，近几十年来，列强环伺，国运艰危，民不聊生。而1919这一年，大事多，有很多可恶之事，也有不好新现象。我们十分有必要一起聚一聚，聊一聊，谈谈我们的意见。”杨峻德继续补充道。

“杨兄说得极是，我非常赞同这次会议的主题。”很快就有人回应。

“在我看来，1919年国家发生的事最能说明一点：西方列强，特别是垂涎我中华已久的日本帝国主义，已经急急要采取侵华主动了。”杨学亮忧心忡忡地说，他一向认为日本帝国主义是最大的敌人。

“学亮的看法，我估计代表了很多人的观点，我本人也深以为然。”刘阳生接过话茬，“只是我认为，日本帝国主义并不足虑，最可恶的是现在的政府，北京的那一批政客，简直个个是卖国贼！有这样的政府，国家没希望！”

“阳生的话是有道理的。”刘阳生一说完，马上就有人同意，并热烈讨论起来。

“大家静静。”杨峻德提醒大家，“我们得结合五四运动和‘闽案’来多分析。”

低年级的向旭也参与进来：“我觉得，我们可以乐观一点。这次五四运动和‘闽案’，我们的斗争是胜利了的。当然，关键还是全国人民行动起来了。”

通仙门（张和生摄）

“是的，向旭这一点讲得很关键，大家看呢？”杨峻德立即给予鼓励。

“我们确实不能失去自信力，只要全国的民众团结起来，不仅政府奈何我们不得，就是帝国主义也奈何我们不得。”

“民众的力量是最大的，中国的希望就在这里。”

“青年人还是要在社会中发展，以后我们都要这样子搞！”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会场气氛十分热烈。

通过讨论，很多人心中的疙瘩渐渐解开了。大家基本统一了思想，那就是一定要积极投身民众运动之中，去认识社会，唤醒民众。这次会议，也让杨峻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